2004/10/11

黑肥

黑肥是一隻土狗,長的不特別漂亮帥氣,生出來有記憶之時,就在他的第一任主人身邊,一待就是待了5年,他沒有跟過其他主人,當然也無從比較好壞。

客觀的來說,第一任主人對他並不算太壞,但也僅止於保持一種可有可無的心態。高興的時候帶他出去遛遛,不高興的時候拳打腳踢,還會威脅要把他丟掉。黑肥不知道流浪狗是什麼樣子,心裡只想著,要是沒有飯吃,沒有主人,那可就慘了,因為在他的生命中,「主人」似乎是一種和空氣一般重要的因子。

第一任主人沒有幫他戴過項圈,可能是懶得去買,也可能是根本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同伴看待。反正黑肥也不愛那種被羈絆住的感覺。

雖然黑肥其貌不揚,不過他卻是機靈的,他喜歡討主人歡欣,他喜歡主人高高興興,在其他人的眼中,他是一條好狗,體貼而忠心耿耿的好狗,不過主人卻總是將他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,或是一種權利義務之間的交換。長期以來的忽略,黑肥已經逐漸對主人失去信任與耐性,不過他還是沒有一點違背主人的念頭。直到有一次,意外發生在他的身上。黑肥在馬路邊打盹時,一輛酒醉駕駛的小客車,忽然向著路邊衝撞過來,黑肥閃躲不及,所幸撿回一條小命,卻也傷得不清,後腳受傷,走路極度不便,胖胖的黑尾巴成了兩截香腸。當他拖著痛苦的步伐,沿著路邊走回家,期盼主人可以挽救他,解除他的痛苦,客廳的地上鮮血斑斑,黑肥也終於不支,倒臥在血泊之中。

他做了一個夢,夢見自己在一片大草原上,相當帥氣的昂首闊步,不遠的地方,有一大群綿羊,「咩咩」的叫,一副相當不聽話的樣子,於是他嚴厲的咆哮,跑向散亂的羊群,可是羊群沒有如他想像般聽話,反而一隻一隻的向他衝撞,他嚇了一大跳,想要回頭,卻發現自己的腳完全使不上力..。他打了個哆嗦醒來,口中似乎還輕輕的咆哮。

睜開雙眼,覺得周圍異常的濕冷,他企圖站起身來,想甩掉身上濕濕黏黏的感覺。可是他發現,後腿使不上力,一陣劇烈的疼痛,讓他幾乎再次暈眩。這時才想起,自己已經受傷的事實,可是,這是哪裡?

這裡不是客廳,不是他的家,沒有熟悉的味道,而且伴隨著寒冷,他覺得好惶恐。黑暗中傳來踏在草地上的腳步聲,他聚精會神的聽著,這腳步聲,他應該認得,還有一點點味道,他好高興,因為,這是主人所獨有的阿!

遠方的黑影逐漸走近,雖然站不起來,不過他還是很開心的,想要搖尾巴示意,這時才發現,原來尾巴也受傷了。主人逐漸像他走近,迅速的丟了一包垃圾,轉頭就要離去,黑肥覺得好訝異,主人沒有看到他嗎?這種情緒居然讓他猛然的站了起來,搖搖晃晃的,一股腦就跌在主人的腳邊,可是主人的舉動讓他更是驚訝,一個重重的腳掌踢在他的小腹上,口中還唸唸有詞的說:「死狗,髒死了,快死死算了,煩死人!」黑肥頓時遺忘了所有的痛苦,他被拋棄了,從今天起,他也是一隻流浪狗了,一連串的想像不斷的在腦海中閃過,速度越來越快,讓他以為自己轉了起來,主人,不,應該說那個人,的影子,也逐漸消失在視線外。

接下來的日子,黑肥幾乎是在一種無意識下的狀態生存著,順著生物與生俱來求生的本能。

當白天來臨時,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周圍。他和主人的那包垃圾,被丟在一片木麻黃樹林的邊緣,前方有大片的灌木,空氣中有著海的味道(他去過海邊,他知道那是什麼味道)。就在他的身邊不遠,還有幾個大型垃圾桶,周圍堆滿了擠不進去的大堆垃圾,餓的時後就在垃圾堆中找東西充飢。

索性那是一個露營區,垃圾堆裡滿滿是遊客吃剩的食物。但是必須常常提防其他的流浪狗,為了搶奪食物而攻擊,管理員也是必須留意的對象。剛開始的逃亡的日子的確是相當辛苦,身上的傷還沒康復,往往必須忍著疼痛迅速移動,但傷口似乎也回復的比他想像中快,或許走起路來還是有些不便,但一段時間之後,他幾乎完全適應了獨自一狗的生活了。

每週末都會有大批的遊客到附近烤肉玩耍,而管理員會在週一清晨才打掃,因此盡可能的要在週日晚上飽餐一頓。否則週一到週五的這段時間,食物的取得相對不易。附近的狗群他也逐漸熟悉,其實都不是太兇惡,最大的一群也不過是由三兄弟組成的小團體。其他的則大多是和他一樣躲躲藏藏,帶著小狗的母狗。只要避開最大的垃圾堆,通常可以避免掉不必要的衝突。

飽餐之外,其實這是一個不錯的遊樂場,對一隻狗來說,木麻黃樹林裡不乏他冒險的地方,沒有人的營區可以讓他跑跑跳跳,偶而想起以前的日子,他會記起主人的模樣,甚至還會有一點恨意,不過當他耍憂鬱的趴在蔭涼處眺望遠方海上的漁船,波光璘璘總讓他睜不開眼,半夢半醒的接近冥想境界,過往不滿的情緒,似乎也隨著波浪慢慢的風平浪靜。心想,其實這樣的日子也不壞,當狗,為什麼非得要有主人不可?

黑肥花了蠻多時間,躲在暗處觀察在附近走動的人們,尤其是遊客,總是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。打扮的亮麗,樹林底下還要撐傘的小姐們,會偷偷的用筷子挾著一整塊肉給他,然後用一種含情脈脈卻又愧對的眼神看著他,黑肥知道,這是代表「你好可愛,要是我有一隻像你一樣的狗有多好,不過,我家裡不準我養狗」的意思,所以當小姐的身邊有位帥氣的男士帶著責備的眼光往這邊走來時,他會識相的馬上離去,當然肉還是要一併叼走的。也有不少「看起來」天真無邪,事實上超殘忍、破壞力超強的小孩,會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向他,這時候他通常是馬上躲的遠遠的,無論小孩手上的熱狗或整隻雞腿有多麼誘人,因為黑肥小小的舉動,都可能引起小孩身邊父母的誤會。然而最吸引他的,確是帶著狗兒來的人們,和主人喝同一罐水的小黃狗、一解開繩子就一溜煙的跑走的哈士奇(說真的,這哈士奇長的真美)、像玩具一樣還非常神經質的馬爾濟司..。

這種畫面,總是會讓他有種很神奇的感覺,雖然他討厭第一任主人,但是,其實在他心中,還是非常憧憬,可以有個好主人,懂他、愛他,值得他付出一切的心力去愛的主人。

在露營區旁邊,有個營區,裡頭住了很多無聊的阿兵哥,在黑肥眼中,他們的生活的確是相當枯燥的,每天一樣的作息,甚至花比他還要多的時間,呆呆的望著海邊。他的第二任主人,就是其中之一。

當他們意識到彼此,竟是以如此相近的眼神望著海邊時,這種同伴間的友誼與默契,就悄悄的形成了。

第二任主人剛被調到這邊不久,差不多就在他口中常常無意間提起的前女友結婚的那段日子。主人總有一大堆沒寫完,或是寫完馬上被撕碎,或者從來沒有寄出去的信。當他用著和黑肥相同憂鬱的眼神看著黑肥時,習慣欲言又止,然後補上一句,「我真笨,你只是隻狗,你不會懂得。」然後伴著苦笑,拍拍他的頭離去。

黑肥其實覺得,他們倆的關係還比較像是朋友些,黑肥晚上還是回到樹林裡固定的藏身處睡覺,主人也不見得每餐都有多出來的剩菜餵他,所共同擁有的,就是在海堤上遙望遠方的時刻。黑肥喜歡他,不過卻很難分辨,自己是不是打從心底完全將他當成主人一樣看待。

有一天,主人又和他對望,然後緩緩的說,「我決定了!」黑肥事後才知道,原來主人決定的是考插大這件事情。從那天起,當黑肥吹著海風趴在主人大腿邊睡覺時,主人總是捧著書,專心的看著。

隨著考期越來越接近,主人的情緒似乎也越來越緊張,而這種情緒延續到放榜前的日子。然後放榜的那天終於來臨,主人真的被錄取了,他激動的幾乎搓破自己的雙手,走向黑肥,二話不說的就將他緊緊的抱著。

離主人退伍到台北唸書的日子剩下一個多月,黑肥自己也很難分辨,人狗之間的感情是否發生什麼變化,不過黑肥不再回到樹林睡覺,在主人的營區旁邊,他有屬於自己小小的空間,甚至有了專屬的飯碗,以及他的第一條項圈。主人會在籃球場上和他丟著球玩,已經有好久好久,黑肥早已忘記主人是什麼東西,而現在,他覺得好開心,好開心,直到主人開始收拾行李的那一天。

主人離開的那一天,抱著黑肥的頭搖來搖去,承諾他,「你一定要等我,我會回來帶你。」黑肥看著他離去,覺得惆悵,看著公車的黑煙在馬路的遠方逐漸失去蹤影,他獨自走到熟悉的海堤,趴下來,心想,從今天起,只剩下一雙眼睛看著汪洋大海了。

黑肥很快的又適應了流浪的生活,在垃圾堆中找食物,作弄管理員,看海、睡覺。然後有一天,一輛車停在路邊,一個年輕人走下車來走向他,是主人!他真的依約來看黑肥了,黑肥跳上跳下的,從來沒有這麼高興,不過,主人的笑容裡,似乎帶著一股憂愁。

千里迢迢的到了主人的住處,主人有點躲躲藏藏的推著黑肥快速通過狹窄的公寓樓梯。主人住在頂樓五樓,一個加蓋的房間。門一打開,五坪大的空間,還堆著主人散亂的行李,黑肥有點不知所措的,在小小的角落坐下,這時門忽然又被打開了,黑肥意識到的是陌生的氣味,他本能的跳了起來,一個瘦小的女子,滿臉驚恐的看著他。

那女子的表情扭曲,似乎介於極度憤怒及尖叫恐懼之間,主人迅速的把他拉近來,並帶上房門,黑肥帶有敵意的看著那女子,然後低聲的咆哮起來。看到黑肥這樣的反應,主人也慌了,一邊用力的把黑肥壓下,一面又往前拉住即將奪門而出的女子。

「你還真的把他帶來!你太誇張了你!你以為你是住別墅嗎?被房東知道怎麼辦!」
「你先安靜點!別吵,我答應他,會回去帶他的!」
「你『答應』一隻狗?你是瘋了還是怎樣?狗聽的懂人話來著了?」
「你別這樣,你不懂,他對我很重要!」
「他~~對你就重要,那我呢?我算什麼?今天有他就沒有我,你別想要我和他共處一室!」

這下子怎樣攔都攔不住,女孩頭也不回的走了。主人站了起來,衝到門口,忽然停住,回頭看了一眼,「我馬上回來。」然後帶上了門,離開了。

黑肥不懂發生了什麼事情,但他知道不對勁,而且主人離開前的眼神,似乎讓他想到了,那些在露營區裡,戴著墨鏡的小姐,「你好可愛,我好喜歡你,不過我不能養你。..」

在黑肥餓扁之前,就先即地方便了。封閉的空間讓他有點緊張,讓他開始低鳴。主人好晚才回來,門打開時,只有他一人,拖著疲憊的身軀,黑肥高興的撲向他,他淺淺的笑了,熟悉的抓抓黑肥的頭,不過當他看到黑肥的方便時,眉頭皺了起來,把黑肥推向一邊,開始清理的工作。

主人想起自己和黑肥都還沒吃飯,他打開門偷偷的往樓梯間看了一下,就拖著黑肥連滾帶跑得衝到一樓,對於陌生的環境,黑肥魚貫的在門口的電線杆聞了聞,抬起腳來,做起記號,路邊推著娃娃車的婦人嫌惡的看著他們倆。「有點公德心好不好,怎麼也不綁起來,還讓狗隨地大小便!」主人嚇了一跳,打了一下黑肥的頭,托著他的項圈迅速離去,黑肥覺得很不舒服,除了被勒緊的的脖子之外,他分辨的清楚,雖然是輕輕的一巴掌,但那是充滿責備的處罰,而不是溺愛的拍打。

途中主人買了一條鐵鍊拴在他的項圈,又買了三個麵包,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吃了起來。鐵鍊的重量讓黑肥很不習慣,一邊吃著麵包,一邊搖頭晃腦的,主人微笑的看著他,解開脖子上的鐵鍊。

麵包幾乎都是黑肥吃的,吃完以後,他趴在主人的腳邊,但看不到遠方,眼前只有人來人往和汽車呼嘯而過,他抬頭想看看,主人是不是和他有同樣的感受,然而滿臉憂鬱的主人,眼神又再度透露出露營區裡面那些小姐們的表情。

黑肥站了起來,先在主人的周圍慢慢的繞了一圈,熟悉附近的味道,然後抬頭看看主人。當他發現主人依然出神的望著街道時,他慢慢的離開他,越來,越遠,他頻頻回頭,希望主人會忽然想起他,在他決定遠走之前,越走、越遠,終於遠遠的消失在黑暗的巷弄中。

黑肥知道,自己有點任信的離開了主人,不過他知道,主人看著他時,眼中泛著的無奈。

不過他也有點後悔自己的任意妄為,城市不比海邊的樹林,在陌生的環境裡,自己又得重新面對孤苦無依的生活,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過。他緩慢的走著,走到了一個車站,他趴在月台上,看著一群群來來往往的乘客,以及像海洋一樣,不斷的往遠方延伸的鐵軌,分離,交錯,然後消失在遠端,一堆電線以及電線桿間。

「喀擦!」黑肥回頭看了一下,只看到一個拿著一個黑盒子,背著一個大包包的人,站在他的後面,黑肥不以為意。「喀擦!」黑肥又回頭,還是那個怪叔叔。黑肥收起垂在嘴邊飄來飄去的舌頭,抬起頭來看看怪叔叔。怪叔叔拉了一下肩上的大包包和巨大的腳架,對著黑肥咧嘴一笑,眼神泛著光芒,是黑肥從來沒有見過的。

怪叔叔走到了月台的另一面,忽然對著黑肥吹起口哨,黑肥嚇了一跳,回頭一看,「喀擦!」怪叔叔又拿著黑色的盒子對著他。叔叔接著坐在路邊的水泥塊上,卸下肩上的超大背包,把手上的黑盒子(黑肥後來知道,這是相機,是主人的寶貝)收進包包裡,然後哪出一包餅乾,吃了起來。黑肥這時也餓了,剛剛的麵包其實對平常就胃口不小的他,並沒有太多的飽足感。於是他情不自禁的的看著吃著鹹餅的怪叔叔。

怪叔叔又笑了,用一種相當燦爛的笑容,一種他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,一種超過和善的眼神。他掏出一片鹹餅,對著黑肥晃一晃,然後站起來,放在黑肥和他之間的地上,然後走回原來的位子,繼續吃起鹹餅。黑肥站了起來,慢慢的靠近地上的鹹餅,小心翼翼的吃下去。怪叔叔目不轉睛的看著他,隨手又拿起一片鹹餅,但這次卻是放在自己的腳邊,黑肥慢慢的靠近鹹餅,還一面偷偷的看著怪叔叔,但怪叔叔依然是用著坦然的表情,似笑非笑的看著他。然後一人、一狗,就這樣嗑完了一整包的鹹餅。怪叔叔又拿出了一罐礦泉水,一口氣喝了半瓶,然後又用裝鹹餅的塑膠容器,到了一些水,推給黑肥。正當黑肥低頭喝水時,怪叔叔站了起來,黑肥以為叔叔要離開了,沒想到他彎腰打開超大包包,拿出相機,在包包裡換了一大堆奇怪的東西(後來黑肥知道那是鏡頭,別人在換鏡頭時別去作怪,不然弄髒了鏡頭可是會惹人生氣的)。然後走到一段距離之外,回頭向著黑肥,又「喀擦!」起來,隨後他又對著黑肥比手劃腳,其實黑肥根本不懂他在幹嘛,於是又低頭喝水,沒想到怪叔叔就非常滿意的繼續「喀擦!」「喀擦!」。

黑肥喝完水之後,怪叔叔再一次大費周章的收起相機、背起超大包包,然後站起來,往前走,黑肥有點猶豫,自己是應該跟上去,還是..。怪叔叔回頭,又向著黑肥吹口哨招手。「走,要不要當我的模特兒兼隨拍?」

於是黑肥有了第三任的主人,怪叔叔會跟他說話,怪叔叔喜歡拿著相機拍他,然後有很多怪叔叔的朋友,會爭相討好黑肥。他們住在鐵道旁的舊房子裡,黑肥晚上睡在小小的後院,白天則常常坐在怪叔叔沒有冷氣的車子裡,到處去拍照,黑肥除了當地一模特兒之外,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幫怪叔叔看手相機袋了,無論颳風下雨,只要怪叔叔拿著相機離開,黑肥就會守著那個裝著一大堆鏡頭的超大包包。

不過,這都不是黑肥最介意的。他喜歡怪叔叔看著他的表情,一種沒有疑慮,充滿信任的表情。而黑肥,也更能肆無忌憚的服從於他的主人,黑肥的每個動作,每個表情,似乎都在說「主人,我愛你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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